【敦芥+织太/If线】某敌对组织的无事生非(4)

一次性更3w字我想要个过劳死奖章。

本章概要:好消息是敦芥酱快成了,坏消息是织太酱快吹了。第二个好消息是现在正处于织太酱的“战术性皮一下”关键章节,所以吹不是真吹;第二个坏消息是敦芥酱的“战术性皮一下”关键章节还没到,所以成不是真成。

本章捏造了敦的孤儿院地址,并且请不要相信我用三得利座威士忌代替爱尔兰调和威士忌的做法,我对酒一无所知的完全不清楚这么干会发生什么。

又及,OOC. 巨型OOC. 这回是真的OOC. 我流敦,我流芥,我流织,我流宰,我流所有人。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关闭网页按钮和鼠标都在你手上,而我只是个无情的低产糖果制造机。

现在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赶上cp25了,社畜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生命的。直接当我死了进而不抱期待的话说不定还能在我唐突发宣的时候激动一把,虽然更可能今年无本可宣。

*本章轻微国佐提及。一群基佬里总该有个性少数个体性取向符合传统的人。

无事生非前情提要请点击这里(1)这里(2)这里(3)

Keep calm and have fun :D



某敌对组织的无事生非

Thy Foe and His Much Ado about Nothing Planeth


 

第四幕

 

第一景

 

芥川是在清洗完盘子和调羹,把海绵放回碗架、将水龙头拧紧之后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无法挽回的事的——他刚刚一点不剩地吃完了中岛敦偷偷送给他的超豪华梦幻奶油果酱夹心无花果慕斯蛋糕

说实话,这么做并不是缺乏自制力的心血来潮,芥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决定要接受这份不知何时被塞进购物袋的甜点的,他甚至为此列了一张优劣清单以帮助自己进行决策:选择吃掉蛋糕的坏处有“承了情”、“摄入毫无意义的饱和脂肪酸”、“浪费清洗塑料盘和勺子的水”、“甜食会腐蚀人的意志!”;而好处则包括“一饱口福”、“不浪费粮食”、“不会在被发现了蛋糕的小鬼们问起时难以回应”、“有利于保持侦探社和黑手党的友好关系”以及被恶狠狠划去的一条“他便不至于为好意没有传达到而感到难过”。

需要澄清的是,芥川不关心——一点都不关心——要是他拒收礼物的话会给港黑的白色死神带来怎样的影响,他才没有义务回应中岛敦对他一厢情愿的暗恋,就算虎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也一样。

拜托,这是很明显的事情,芥川把洗洁精用必要以上的力道放回原位的时候这么想着。中岛就是在送礼这件事上瞻前顾后了很久,才扭扭捏捏迈出这一步的。黑手党的收入一定很高,毕竟是非法组织,又不用上税,依照敦前游击队队长的身份,别说无花果果酱了,就算是水果超市也肯定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盘下他十个八个的,哪里用得着亲自腌果酱(好像还失败了很多次)?

可无论如何他那么做了,芥川清楚这是因为他在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的自尊——微妙的让人火大但却是最合适的做法。尽管不想承认,但是他们两人确实有着过多的相似之处,成长环境就是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那个部分——出身不好却有点心气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因为遭遇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会在对待别的有同样经历的人时格外心思细腻:如果一上来就选择了过于昂贵的礼物,那么芥川一定会将其认定为某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误会中岛是在借此侮辱他,然后当场开战;而自制果酱就不会产生这种困扰,甚至有点——有点可爱。该死的,他是不是用“可爱”去形容了一个和他处于敌对状态的同性?

但芥川无法不去那么认为,他几乎可以一点不落地还原中岛花在果酱上的心思,一定程度上来讲他在决定买外套之前也是这样的:先是费劲地通过某些渠道套出他的喜好,然后纠结直接送无花果也太过简单毫无特色,选择过度包装的水果礼盒又显得没有诚意,在好几个不眠夜之后终于决定自行加工,失败无数次之后才战战兢兢把成色和味道最好的那瓶装在塑料袋里送过来。

还说“不是特意给他做的”?谁会信啊。

在超市里的“偶遇”(“偶遇”,芥川嗤笑一声弯曲手指打了个引号)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不管怎么想,“被黑手党首领仅仅为了一瓶波子汽水叫去指定超市里跑腿结果恰好碰到自己”这个借口都太过蹩脚,结合白色死神和织田家的孩子们有所勾结的线索来看,芥川被支去采购一事大概率是那群小魔鬼受中岛之托,暗地里计划好的,就为了满足虎想私下见他一面的愿望。嗯,逻辑上非常通顺,很可能就是这样。

可恶,失算了,芥川沉痛地开始反思自己一脚踏入一群小学生的圈套中这个失误,或许他应该去提醒横滨市内所有的银行叫他们重点提防某特定姓氏的小孩子们,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经济损失。

至于无花果蛋糕,那可能是个计划外的临时决定(也可能不是)。总之中岛依旧处理得很好,光是察觉到芥川想要蛋糕就相当不容易了(不,我想要它。芥川愤怒地摇了摇头),还没有选择当着他的面买下来,而是在收银台提前付好款,趁着帮忙把商品装袋的时候偷偷将蛋糕塞进环保袋里(也怪他当时忙着清点找零,没有注意到中岛的小动作),成功避免了尴尬的赠送环节,作为追求行为来讲,确实是勉强(只有勉强!芥川拍了一下桌子)合格了的。

——都到这个份上了,再察觉不出中岛在追求他,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只要是个没瞎的人,就能看出来白色死神在超市里悄悄盯着他的视线有多热切。猫科动物是不是都会仗着自己有一双滚圆的金眼睛,有恃无恐地把阳光和一整个夏天都盛装进去?他的虹膜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颜色,但也说不定是我从未认真细看过他。侦探社小社员不确定地想,这一点都不正常,但确实会使我联想到火焰和云霞。

在偷偷看芥川结果被当场抓包之后,中岛嗷嗷叫着跑去买他的汽水了,芥川体贴地没有跟上去,为他保留了足够的个人空间去消化适才的尴尬。芥川真的已经足够为自己的对头着想了,他很早就察觉到了虎的视线,却没有直接点破,后来还是因为实在被盯得太久了,才转头和他对视一下,尽到提醒义务的。

没想到中岛居然会害羞地逃走,芥川当时在心里好好地嘲笑了黑手党一番(后来到家后才发现自己好像一个走神往购物车里放了过量的纸尿布),然后不可抑制地产生了微量的——极其微量的——愧疚和负罪感。

假若中岛当真这么喜欢他的话,以往的斗嘴全都是因为芥川的挑衅才爆发的这项罪名不就彻底坐实了?不过是送了他一件打折的运动外套而已,就足以给中岛勇气,向着前几个星期还见面就吵、一言不合就开打的仇敌主动出击,串通小孩子帮他们制造独处机会、偷偷摸摸送他蛋糕,这“暗恋”还能暗得再明显一点吗?

这也是芥川冒着“被对方误认为接受了示好”的风险,最终选择吃掉蛋糕的原因:说到底是一份心意。这是不应当被践踏的,正因为他有资本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借此伤害对方,他才不能那么做。

“……那就得回礼才是。”年轻人撑在流理台边缘,有些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道。他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绝对比在便利店制造偶遇高明得多。等着瞧吧,芥川哼了一声,擦干手上残留的水,决定看一眼自己的存款有没有足够的余裕来实行这个计划。

 

 

第二景

 

虎的爪子切开了敌人。

敦闭上眼睛躲避飞溅而来的血,液体黏糊糊沾在他嘴边,他顾不上去擦,用一个翻身躲避开了缠绕过来的罗生门。他的视野先是划过被夕阳浸泡得透亮的橙色天空,然后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像被点燃了火灾的横滨城,接着是港口黑手党顶楼的地砖和他自己模糊的影子,等他站稳双脚抬起头来,他才真正地看着芥川龙之介。

“虎。”对面的人唤道,声音平稳得让人火大。“中岛。”他叫他,整个人在晚霞里烧得赤红。“敦君。”他说。

“——别那么叫我!”敦吼起来,声音在高楼的烈风中反而听不真切。他恼怒地又向前冲去,试图赶在罗生门能够进行防御之前就撕碎武装侦探社的社员。院长就站在天台的另一端看着他,手里捧着那个装有手表的、用于奖励优秀学生的礼物盒子,敦能分辨出里面秒针滴答走动的响声,听上去和炸弹的倒计时一个模样。

“没用的。”芥川又在说话了,敦的爪子没进他的皮肤造成一些割伤,血确确实实留在皮毛上把那些黑白的条纹粘成不舒适的绺,然而等敦再看向他,芥川身上已经连最微小的创口都没有了。“你一直以来都错了。但你没有发现。”灰色的布片像某种图腾一样环绕在芥川周围,他仍旧站在原地,敦则被逆行的风向后吹了个跟头,到了不得不用爪子砸进地面去避免进一步拉开距离的程度。

“你凭什么、来、教训我?!”中岛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风不停灌进他的口鼻,断断续续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好好说出完整的句子,“滚开!!”爪子之下的地砖碎裂,敦再次双脚发力跳到空中——他的腿像被塞满了棉花和石块一样无法顺利使上劲儿,刚一离开地面风就把他掼到了天台边缘的护栏上。疼痛迫使敦咳了一声,在这种风速下即使呼吸也摄取不到多少氧气,他甚至不太能看得清天幕和云了,明度极高的色块揉在一起变成了奇怪的图画,看上去像院长的脸。

男人抿着嘴,眉头中间绞起一个虬结的鼓包。盒子还在他手上,但从放下双臂的动作来看,手表似乎是不再会被送给敦了。敦只能从院长的表情中读到未达预期的不满和厌弃。

不行。如果不打倒芥川的话,中岛敦将永远都无法成为院长期许着的优秀的学生。排除威胁,咬断,杀死,碾碎,让他变成一滩血肉和骨骼屑粒,怎样都好,让他消失。

“呃啊啊啊——!!!”敦又勉力翻身爬起来,他体内的虎躁动不堪,獠牙迫切地需要嚼碎点什么,用生物的脑浆和脊髓去缓解它的饥渴。“芥——川——啊——!!!”他嘶吼着敌人的名字,死瞪着他就像视线同枪弹或刀刃一样可以造成贯穿伤似的,等着芥川像以往一样回应他的挑衅,攻击他并率先露出破绽。他们会一直这样纠缠下去,直到其中一方杀死另一个人或被杀死,败者脸朝下倒进尘土,变成蝇虫的饵食。

是的,芥川没有不可能改变。他确实很强,但他同样软弱因为他根本连最需要他的妹妹小银都无法保护。所以中岛敦也不必改变,他总有一天可以排除面前一切阻挡他的事物,他的生存价值会被认可,他能够成为被院长所称道的好学生。

只要现下他能杀死芥川——或被杀死,无所谓了,只要能排解他无处发泄的怒火,让他的拳头切实地揍进什么,让他获得打击感,获得锉痛的骨骼、撕裂的皮肤,获得所有能让他有知觉的刺激,获得他正向目标前进着的证明——中岛敦需要知道他最终一定能控制住虎的力量,让那该死的猛兽臣服于他而不是反过来。

可芥川一动不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块冥顽的山岩,固执地立在瀑布边缘,身体两侧是轰鸣着的、被那具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躯体以一己之力分开的水流。“你在生气。”他沉默了半晌后说出了这么一个陈述句,里面包含的事实明显得敦不得不把原先用来迈步的力气分给了一个白眼。“但你是否清楚自己为何感到愤怒?”

“闭嘴!”敦咬牙切齿地嘶声道,风越来越大了,站稳愈发变成一件艰难的事,他简直快要睁不开眼、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院长还在那里,他沉默地俯视着敦,就算彩绘玻璃窗上的圣母像都已经背过脸去了,他也依旧注视着他。敦把手臂举起来阻挡兜头打来的风压,从小臂的缝隙间去看他的噩梦、他的老师也是他的父亲,他去看他,想找到哪怕一丁点足以让他用来支撑自己的鼓励表情。

他没有看到任何事物。院长的脸一片空白,不论敦如何努力地眯起眼睛,他的视线都不能聚焦在正好的距离上。倒是芥川,他恨不得剥皮抽骨的芥川,清晰可辨,永夜在他的瞳孔里沉睡着,敦对上了那双黑眼睛,几秒后终于发现了藏于其中让他生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看到怜悯。芥川龙之介在怜悯他

噢,操。敦想,在彻底反应过来之后又骂了一次,操。

“你一直都明白的,你愤怒的原因。”芥川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闭上嘴,声音如同自身化作了狂风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一字一句敲在敦的耳鼓膜上,“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闭嘴!!!”

“你讨厌我不过是因为我们过于相似。”

“我叫你闭——嘴——!!!”

“——而你之所以会生气,是因为你感到羡慕嫉妒。”青年翕动嘴唇,明明一声未出,敦却听到了所有的应该传达到的话语。因为我有所改变,而你没有。仅此而已。

风停止了。

这或许是太过理所当然的事情,到了有些超过限度的地步,以至于去承认它本身都要变成一种侮辱和否定。敦踉跄了一下,绝望地看向院长。现在不论礼物盒还是置于其中的手表都已经不知所踪,天台上只剩沉默,唯有震耳欲聋的寂静在重复着一个显而易见却被刻意忽视了的事实:

 

中岛敦讨厌芥川龙之介是因为他讨厌他从芥川身上看到的自己。他长久以来的尝试和挣扎不意味着任何事,他选择的道路不通向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太让我失望了。院长开口了,词句里面混杂着一道年轻些的声线。敦花了些时间去明白过来那声音属于他自己

他睁开眼睛。

 

 

第三景

 

敦的梦向来不会残留太久。此时他无所事事地靠在信号灯灯柱上,还是没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关于那个令人不安的梦,敦只能隐约地记起一些橘红色和风声,其余任何试图回忆梦境的努力都只能导向一个模糊的印象:他梦见过去的自己和芥川打了一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算了,管他呢。敦又打了个呵欠,把那点来由不明的焦躁压下去,决定梦的细节无关紧要。

说是社区治安官,实际上真正有活干的时候也就幼稚园小朋友上下学那两个时间段,剩下的部分里也不会有太多的老爷爷老奶奶给他扶着过马路,眼看昔日的白色死神就要改邪归正,变成黄帽天使了(还是穿着优○库米奇合作衫的那种)。敦一天当中第七十三次叹了口气,把重心从左脚切到右脚又再换回去,开始觉得为了一瓶波子汽水跑腿都还要更好一点,哪怕会遇到芥川。

“喂。”

不,遇到芥川也没那么糟糕。只要不特意去想他暗恋自己,芥川就会是一个合适的交谈对象,敦现在就能列出不下十二件想和他聊的过往趣事。

“……虎。”

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我送的蛋糕啊?希望不会被他误会成施舍。甜的东西总会给人带来幸福感,虽说他曾经吃巧克力球吃到伤这一点稍微有些让人在意,但宣传上说那款甜品酸甜适中,应该不会让他反感才对。

“——中岛敦!”

“是!”敦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并拢脚跟站直身体,接着用0.1秒反应过来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他顶头上司,第二个0.1秒被拿来松了口气,然后在第三个0.1秒中他意识到在街头偶遇暗恋自己的人可能比偶遇顶头上司还要尴尬。

不会吧,难道在心里叨念芥川满三遍他就会立刻被召唤出来吗?

“呃,嗨,”敦决定先发制人,首先打个招呼:“早上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啊,芥川——啊,还有这位是?”

站在不速之客身边的是一个陌生面孔,不知为何她看起来干劲十足。芥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双肩背包的背带长度,扭开脸没有看向敦。

“春野绮罗子!武装侦探社事务员!”女性主动自我介绍道:“今天来代替您值班!中岛先生,请交给我吧!”

“……啊?代替我值班?”

“是的!今天您不是和芥川先生有约吗?带小朋友们过马路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说着春野大大地露齿而笑,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敦推向自己的同事。“没关系的,今天一天我都会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守着,每个孩子都会好好照顾到哦。你们就放心去吧!”

“不是,怎么回——?”敦一个问号都没来得及表达完,就被芥川一把拽过手腕飞快地拖离了现场。

“借用你一天而已,不会耽误什么的。”黑发青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现在出发正好能够赶上电车。”

“啊?”有什么约?电车?这是要去干嘛?发生了啥?我是谁?我在哪?一时间过量的不解以及一些和哲学相关的思考充斥了敦的脑海,他的语言中枢运转了半天决定化繁为简,精炼地用一个元音表达了所有的疑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芥川走在他前面,似乎不打算对突如其来的绑架行为做任何解释。“还有,拿着这个。”

被丢过来的是一包鼓鼓囊囊的不知什么。中岛手忙脚乱接下来,帆布袋软绵绵的,他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勉强拨开袋子开口,接着猝不及防和里面众多的毛绒玩具们打了个照面。

“诶?给我的?”他傻乎乎地问道,视线数次飞向芥川又落回怀里的毛绒玩具袋。

“当然不。”从语气上听芥川应该是翻了个白眼,“是给别人的。现在闭上嘴,乖乖跟着。”

“好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敦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但还是加快了脚步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但我的工作——”

“我用猫咪咖啡厅的入场券拜托了春野小姐给你替班,她做事很负责任,你就算缺席,也不会有问题的。要是你为此被你们的首领为难,我会去请织田先生帮你说情。”芥川用极快的语速抢白道,那些词句就像会烫伤他的嘴一样无法在他唇舌上多待一秒钟。

“所以你到底是要我干什么?先说好,有关黑手党的情报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就算侦探社和我们处于合作状态——”

“没人会试图用一袋毛绒玩具去买通黑手党的情报,而且我说了它们不是给你的。”芥川回过头,确凿地翻了个白眼给敦,“你可以把它当成——”他犹疑地张了张嘴,停顿半晌后换了另外的说法:“——当成侦探社的无偿善举。”

“哈???”这都什么跟什么?中岛一头雾水,又问了好几遍此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但“无偿善举”提供人对此三缄其口,甚至拙劣地用“突然开始谈论天气”这种低端手段来扯开话题,一边前言不搭后语一边拉着他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说得跟我迫切需要你们的‘无偿善举’一样。”在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敦还是没忍住,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推着似的咕哝了一句。“不管那是什么,我看上去有凄惨到那个地步吗?”

芥川用眼角扫了他一下,正大光明地表达了“你没有吗?”这层意思。“你会需要的。”侦探社社员说道。

“这好像轮不到你来决定吧?我说,我可是黑手党欸,虽然现在只负责社区治安,但你总不该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敦无辜地歪着头笑了一声,但他的眼睛已经冷了下去。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敦毫无征兆地划开芥川的脖子的前一秒,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不需要武装侦探社的‘善举’。也不需要你的。”

你会需要的。”芥川却像没有察觉到敦的警告一般依旧惜字如金含混其词,手上的力道大得像要掐断他的腕骨。“我清楚这一点。”

……这就是找茬了吧?绝对是找茬了吧?敦莫名感到一阵烦闷,这感觉很熟悉并且尚很新鲜——就像橘红色的风,像高楼和窒息感,像他的梦境。某种起源成谜的负面情绪如同一个被吹得太鼓的气球,在长时间的自我问责后终于抓住了一个由对方犯下的过错,找到了爆发的时机。

“这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怜悯?”年轻人听到这样的句子从嘴里跳出来,上面的尖刺几乎要勾破他自己的口腔。“芥川龙之介,你在怜悯我吗?”

现在芥川终于放慢了脚步,回过头看他了。“没有到那个程度。”青年背着光,黑眼睛里像是什么都没有盛装又像是充满了某种让敦感到愤怒的事物。他伸手把毛绒玩具袋向敦怀里推了推。“——但你确实会需要它。”

这回可就完全是由芥川挑起的了,不是敦的错。

“所——以——说——”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一个瞬间白虎的爪子膨胀开来,运动衫的袖管发出布料撕裂的“嗤啦”声,而芥川合拢的指尖也应声被撑出缝隙,敦就这样夺回了自己的手臂。“你凭什么会知道我需不需要啊?这么做有意义吗?”他甩手就把袋子往旁边丢去,黑色的条纹浮现在他的脸上。芥川看到属于猎食者的紫金虹膜和收紧的瞳孔。“就因为你帮别人找回了猫猫狗狗,解决了那些无聊的委托,你就可以居高临下地教导我了?”敦低吼道,弓起脊背做出了攻击的姿势。他得有快半个月没有和芥川动过手了,但他绝不会因此而有所生疏,敦能听到体内的虎兴奋的啸鸣。

排除威胁,咬断,杀死,碾碎,一个声音如此低语着。让他变成一滩血肉和骨骼屑粒,怎样都好,让他消失。

不明所以的市民纷纷绕开人行道上的异能者,个别人取出手机一边远离一边准备报警。但芥川甚至没有挪开视线,仍旧平稳地看着面前的人。“可以的。”他轻声说,大衣的衣角生出了灰兽。敦呲了呲牙,绷紧全身的肌肉去戒备第一次攻击。

——而罗生门却只是把可怜兮兮躺在墙根处的帆布袋捡了回来。

“过去我处在和你一样的道路上。”芥川的声音不算大,却奇迹般盖过了街道上一切喧嚣。清晨的太阳于此时越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光线像是涨潮的黄金海水一样漫过了他们。“所以我明白你为何愤怒,也清楚这绝非徒劳。”

毛绒玩具们被塞回给敦,布片围着他的手紧了紧,示意他好好拿住。

“你会需要的。”芥川似乎有些不乐意,但依旧坚持着说完了锁在喉腔里的词句:“——因为我曾经也是。”他的声音飘飘悠悠,像洋流里的鱼。

敦看着他,即便是在阳光充足的早上,夜空与星辰也没有离开芥川的眼睛,它们闪烁着如同千万句没有出口的话语,等待着被人从猎犬座的深空天体中读取而出。于是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突然就泄了气,虎的皮毛讪讪缩回人类光滑的皮肤之下,过尖的犬齿收进上颚,偃旗息鼓等待着下一次破体生长的时机。

不知来自于谁的窃窃呢喃彻底消散后,周围其他声音才一股脑涌了回来。敦听到一位母亲一边安抚孩子一边紧张地向便携电话的另一端报着地址——如果她真的叫来警察的话,敦绝对会被组织降罪的。

那这么办好了,他想,要是事后被港黑问起,就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芥川。

“……好嘛,”敦耸了下肩,没精打采地妥协了,被扯碎了袖管的那条胳膊背至身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四景

 

他们于两次换乘后坐在了东京地下铁千代田线的列车上,无言地看着车窗外逐渐不再繁华的街道飞速向后掠去。敦在一次次报站中显得越发焦躁不安,有那么几回他试图趁着车门打开的时候飞速窜下车,未果,芥川的罗生门和这次“绑架”一样准备充分,每当敦起身灰色布片都很正好地拦在他脚踝边,结结实实地绊了他好几个跟头;但敦仍然没有放弃抵抗,最后芥川不得不干脆让罗生门形成一条链子拴着他,才勉强阻止白色死神破窗而出。

等到地铁停在“绫濑”一站的时候,芥川终于站起身,宣布他们的目的地到了。敦看上去整个人苍白了一个色号,他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从紧赶着想下车变成无论如何都不肯下车,要不是被罗生门捆了个结实带出车厢,说不定他会就这样直接坐到终点站。

“……你到底想干什么?”敦虚弱地问道,整个人像一只拒绝被遛的大猫,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被拴着自己的牵引绳尘土飞扬地拖着前行。

芥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又把他往前拽了拽。“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几个在街上闲晃的路人看着这对莫名其妙的组合,被侦探社社员威胁似的盯了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要管。

“你打算带我回——”敦呛咳了一下,把运动衫的兜帽拉起来垫在脸颊之下减轻地面的摩擦,“你打算带我回孤儿院。”他说,假装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是由于颠簸造成的。

中岛敦当然记得这里。他在东京最穷、治安最差的足立区度过了自己人生中充斥着伤痛和羞辱的前13年半,然后他拿着偷来的510日元趁夜逃了出去,在绫濑站坐上了一天中第一班前往横滨的地下铁。实际上那时候的敦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前往什么地方,光是车票就花去了他所有的钱——横滨恰巧是他用手里的钱能够获得的最远的票,售票机吐回来的两枚硬币(5円和1円)无法再买到任何东西。他没有计划,就只是想逃离而已,他可以死在外面,横滨,海里,天桥阶梯上,下水道中,别的什么地方,都无所谓的,乌鸦早就盯上他的肉了,他必死无疑。

但他需要逃离孤儿院。

之后敦在车站被港口黑手党的在位干部捡到了。说是“捡到”似乎并不合适,半年后成为了黑街教父的青年像是在等他一样,过于自然地把敦纳入麾下,并将他培养成为了日后叫敌人闻风丧胆的白色死神。敦有时候会想,也许他体内的虎就是为此而生的,他注定是一头爪子终日泡在血里的野兽,吃肉啖骨,茹毛吮髓:这就是他命定的道路了。他在憎恶这份力量的同时也被这份力量拯救着,如果他连虎都失去,那么中岛敦就彻底无法再保护什么,永久地失去活着的资格。

——可这唯一的稻草也在他违抗太宰先生的命令、回到孤儿院并杀死了院长时被绞得稀碎。17岁的中岛敦站在院长面前,和13岁的七十八号相比起来毫无区别,他依旧在颤抖,在告诉自己不能反抗面前的人,在试图用绝对的顺从来换取自身不受伤害,在囚困他的牢笼里因为恐惧而嚎啕大哭。

这会是他仅有的,能够杀死恶魔的机会了。那时候敦在来源不明的滴答声中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或永不。

反抗,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技术上来讲,杀死院长其实比杀死其他敌人要容易很多。童年的梦魇可能真的具有时效,敦没有想到自己的手能够如此轻易地穿透那个在无数个夜晚中折磨了他那么久的影子——院长理应是不可战胜的,他的躯体是钢铁,眼睛是钻石,指甲则是锋利的刀片,只要碰到就会让敦头破血流。

然而等敦的右手没进院长的胸膛、拳头被软绵绵的肺包裹起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和其他所有人类一样,不过是脆弱的、脆弱的肉体凡躯。

“这样就好。”院长用支离破碎的声音这么说道,眼睛并未看着任何地方,接着他没有悬念、毫无回寰余地的死去了,连带着敦的恐惧与能够获得认同的未来一并,变成了一滩毫无意义的骨渣肉屑和过量的罪恶感——前者被太宰先生派人清理了,而后者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胃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敦又问了一遍,无意识护住了腕子上的手表。

芥川轻微但确实地叹息了一声。“因为你太软弱了。”他停下来,不满地用罗生门把敦拎到空中。“你永远不会主动这么做。”

“唯独不想被你说。”敦勉强用脚尖够到了地,虎的爪子切断了勾着他大衣后领的灰兽。“我能自己走。路我也比你熟。”

“哼。”芥川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侧身让敦走到了前面。

 

 

第五景

 

说实话,因为没能认出来孤儿院的建筑而险些走过头,反而是被从没来过这里的芥川拽回来,作为一个刚说过“路我熟啊”这话的人似乎有点太丢脸了。敦一边局促地试图解释这是由于教堂外观变化力度太大,和4年前完全不同,他才目不斜视地路过了目的地的,完全不是想逃避这个(不过芥川似乎并不打算采信),一边停在了孤儿院铁门跟前,只在柏油马路上原地踏步。

“我从这里逃——离开,我是说,我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不,更近的时间——大概1年多前的时候,这儿还破破烂烂呢!可现在它看上去像——像——”敦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朝面前的建筑物比比划划:“现在它看上去像一个五星级酒店!”

“没有那么夸张,在我看来这是孤儿院的正常规格。你只是在找借口,虎。”芥川不快地站在花园的小径上,抱起双臂催促道:“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你到底进不进来?”

敦还想争辩些什么,但一位从教堂侧面绕出来的金发少女让他把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一样僵在原地。

“你们好!”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欢快地笑着丢开手中沾着泥土的花铲,从围裙的布兜里取出一块夹着表格的记录板勾勾画画起来。“是芥川先生和中岛先生吧,你们到得很准时。林太郎在大厅里,我们欢迎二位的到来。”她眨了眨眼睛,蓝色的虹膜明亮得像雨后的天空。

芥川似乎把她认定为孤儿院的孤儿了,简单地道过谢便向教堂大门走去,可敦却无法再前进哪怕一步,只是在少女无忧无虑的视线下在原地杵成一尊石像。

他认识这女孩——5年前黑手党内没有人不认识她。爱丽丝像被封存在了博物馆里似的和过去一模一样,连头发的长度都没有变化,只不过那时候她穿的是带蕾丝边的红裙子和亮闪闪的红皮鞋,踢踢踏踏在港黑大楼最高层的走廊上奔跑得衣袂翻飞如同一只不合时宜的蝴蝶。但外貌与一个普通的9岁孩子无异并不意味着爱丽丝当真和一个普通的9岁孩子一样人畜无害:大多数时间里她确实尽着小女孩的本分,每天换三十六件不同颜色不同设计的蓬蓬裙,点一整桌蛋糕、每款都只尝一口就弃之不顾,在暗杀者不期而至的时候负责尖叫和躲藏,偶尔充当人质角色——然后她露出尖利的牙齿,像挥舞塑料魔法棒一样轻松地挥舞巨型针筒,把不速之客变成一管看不出具体内容物的红糊糊。

而港口黑手党的前任首领,森鸥外,会一边笑,一边邀请浑身是血的少女试穿下一件洛丽塔。

中岛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任何感官了),爱丽丝不是人类、只是异能这点他还是清楚的,她还在活动就意味着森鸥外也在附近。

可是森先生不是已经……死于内部权力斗争了吗?虽然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但太宰先生唐突上任之后,大家都对权力交替之际究竟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还能是什么呢?一个活着,另一个就得死,没有折中的第三选项。敦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爱丽丝仍旧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无辜得紧,没有消失也没有突然朝他袭击过去,还催促式地歪了歪头。

“中岛先生,”她说,“林太郎在等你。”

于是敦吞咽了一下,慢慢走进了孤儿院,就像他一年前做的那样,一步步踏上台阶。

在这一刻,敦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或是自己会想看到什么。重新涉足这里对他来说实在是个挑战:他既畏惧再次见到自己曾一度熟悉的场景(说不定根本没人去收拾院长的尸体,现在男人的骸骨还躺在院长室里),又想证明自己已经足够勇敢、不在意这个了,所以会睁大眼睛莽上去。没事的,没事的。青年说服自己道,让芥川知道你不软弱,你能做到这个。

他推开门。

然后敦眨了眨眼睛,接着他用手背搓揉了一下眼皮,又眨了眨眼睛。

不仅仅是孤儿院外墙,建筑内部也和敦记忆中的景象大相径庭:如果说1年前的孤儿院阴森得就差门口插个大牌子上书“您好是的没错我们明目张胆虐待儿童”、装潢和中世纪会挖人脑前额叶的精神病院一个样子的话,现在的孤儿院看上去就是个——就是个正常的孤儿院。没有铁窗、锁链、拘束物,或者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不希望幼儿会接触到的东西,只有圆角的接待用桌椅,沙发,毛茸茸的抱枕,和挂在墙壁上的儿童画。敦听到教堂后方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动静。

这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孤儿院。

他定在入口处手足无措,就像一个做好了准备要流血牺牲的下士,空降交火处却发现本该弹雨纷飞的战场不知为何变成了一片小马宝莉乐园。

中岛敦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意识到自己的噩梦彻底无法觅得踪迹了。

只不过站在大厅中央,正和芥川寒暄的人不管怎么看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理应在4年前就死去的男人此时穿着医用白大褂,毫无芥蒂地微笑着,眉眼中再找不到原先作为黑手党统领的杀伐果决,只剩下一些敦从未想过能从森鸥外身上见到的东西——敦无法具体形容出来,只是觉得如果他还生活在孤儿院里,一定会希望一个有着这样笃定目光的人来作为自己的导师与父亲。

“虎,你到底在磨蹭些什么?”芥川回过头来,伸手向面前的人介绍道:“这位是现任孤儿院的院长,森林太郎,你可以称呼他为森先生。”

“芥川先生预约了今天下午的几个小时用于看望孤儿,没想到连给孩子们的礼物都准备好了(敦这才意识到那袋毛绒玩具真的不是给他的),你们考虑得太周到了。”森就像不认识敦一样愉快地接了话,“既然如此,二位不如在这里一起吃个午饭吧?我们这里的饭食可是很不错的。”

“那还用说?”随着声音推门而入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金发碧眼混血美人,敦注意到她手中的是刚才还被爱丽丝拿着的记录板。“能吃到我做的饭是你们的荣幸哦?孩子们可都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呢!”

“爱丽丝酱的料理当然没有不受欢迎的理由。”新院长用一种甜蜜的语气搭腔道。

芥川并没有把表现自然的闯入者和花园里遇到的小女孩联系起来。“那就麻烦您了。”他恭恭敬敬地说,“需要我们到厨房里帮忙吗?”

“我听说了哦,中岛先生是上任院长带出来的学生吧。”在几分钟之内悄无声息成长为成年人的女性掩嘴轻笑了一声,“我想他会希望和林太郎单独待一会儿。所以就只请芥川先生来帮我打打下手吧?”

芥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给了敦一个“你可别惹麻烦”的眼神,跟着爱丽丝前往厨房了。

大厅里只剩下了敦和黑手党前任首领。

“你好,中岛先生——”森开口了,音调轻快而温和。“或者说,好久不见,敦君。”

 

 

第六景

 

“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森捧着爱丽丝端来的红茶,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事先提醒一下,这套茶具是爱丽丝酱选的,如果碎了一只杯子,她会朝我发脾气,所以还请务必手下留情。”

敦这才发现自己把瓷杯捏得太紧了,便忙不迭把茶具放回茶几,挺直脊背双手置于膝盖之上,比等着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小学生还要战战兢兢。“您——您——”他想问“您为什么还活着,怎么会在这儿?”,又觉得这么问实在是太过于失礼,就只是张着嘴比比划划。

“你想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又怎么会成了孤儿院院长。”男人了然地笑了一下,体贴地装作闭眼品茶,不去看敦涨红的面颊。“你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很正常,毕竟大家都认为我已经死了。我曾经的敌人、盟友,曾经的部下,所有人。”

敦沉默地看着茶杯。

“——我被太宰君救了一命。”森继续说了下去:“他的确是我带出来的,但他在预测和谋略方面的才能实在是优秀到出乎我预料的地步,我没有想到他会为我做这样的安排。总之如你所见,拜太宰君所赐,我和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不再需要作为组织的奴隶去冷酷地统筹一切,只在这里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生活着。”他挥手比向院长室,屋子里不再有任何会让人感到不安的金属制品,只有办公桌、茶几、沙发和装满书的书架。

“或许我该为此感到自豪。”新院长似乎还想再追加补充些什么,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担忧,但最终还是没有词句出口。

“所以您——您这几年来一直都隐姓埋名地在这里工作?”敦问道,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

“严格来讲,我接手孤儿院的时间并不算长。毕竟要洗白我的履历很困难,就算是太宰君,想必也为此焦头烂额地忙过一阵子吧。”他把具体时间点做了模糊处理,没有提及上一任院长的死亡。

“只、只用了一年多,您就把这里变成了这样?!”

“当然。孤儿院还能是什么样子呢?”森眨了眨眼,接着夸张地塌下眉毛,就像他真的为此感到为难似的,“但是说实话,一开始这里还真是不像样。需要的基础设施一件没有,孩子们的生活环境也很恶劣,经费不足、运营失败、缺乏管理、工作人员严重渎职,问题真是多得几只手都数不过来,要整顿这个地方可是让我好生费了一番功夫。”

但仍比不上港口黑手党这种大型组织。敦吞咽了一下,想起森鸥外仍然在位的四年前,港黑的名号是怎样的让人心生畏惧。并不是说太宰先生治下的港黑就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只是森鸥外的处事风格完全不同,硬要说的话,后者的统治给人一种破釜沉舟的魄力——就像他连性命都和组织绑定在了一起,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拿来作为燃料去操控这架难以掌控的大型机器似的。

而森看出了敦的顾虑,他轻快地笑了几声,做出了安抚的手势。“哈哈,别害怕,我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你看,现在的孤儿院已经和你以前经历过的完全不同了吧?管理孤儿院——教育孩子,可不能用过去的法子。这是绝不能有暴力和威慑涉足的领域,即便强权和恐惧是带来顺从的最短捷径,我比谁都清楚,但我不能那么做。”

“而你——敦君,你也对此心知肚明,不是吗?”因为你经受过那些。男人看向他的手,敦下意识拉了拉袖管,去遮住腕上的手表。

“以前我必须以组织的利益为最优先,牺牲一切权重不足的事物,甚至是人,去最快地获得最有利于组织的结果。可在这里,有更好的方法去保护——真正地保护——那些孩子们。我已经不需要再确保自己可以掌控一切了。”黑发男人感慨地叹了一声,“看看我的爱丽丝酱吧。四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毕竟儿童比起成年人要容易操控得多,过去我更喜欢她年幼的模样。但现在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自由的大姑娘了。”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新一轮的捉迷藏游戏刚刚开始,一个稚嫩的嗓音口齿不清地从10开始往下计数,当鬼的孩子一定缺了一颗门牙。

但那无所谓,因为他听上去如此无忧无虑。

敦被一阵轻微的不真实感袭击了。放在以前,这声音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孤儿院里的,可眼下却如此理所当然地发生在后院中,就像他从前的经历都只是一场持续得过于久的糟糕幻痛,而现在他业已醒来。

“可您为什么……要来孤儿院呢?”这个问句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法辨识的呢喃,敦盯着自己的裤子,觉得臼齿磨得舌头有些痛了。“为什么会是这个孤儿院?”

“因为我欠太宰君一个人情。这是他最后——不,唯一的请求。我不能拒绝他。”森露出了思索什么的神色。“不过计划并没有按照预定顺利进行下去,难得太宰君会失算。但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是太宰先生请您来这里的?可是——可是他为何——”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敦君。”森微笑起来,手指轻轻点了点前方。敦顺着他的手指朝后看去,却没能找到木门以外的事物,然后青年回过头来,困惑而犹疑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敦君。”男人柔和地说道:“为了你。”

中岛没能发出声音。从口型来看,那是另一个“为什么”。

“——太宰君希望由我来负责教导你。”森微微颔首,交叠双手以手背撑住了下巴。如果是以前的森鸥外的话,敦会对这个动作感到恐惧,它意味着有人——复数的人——要死去了,坐上港口黑手党的生铁王座,性命就是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被决定。可如今办公桌后的椅子只是能在宜家买到的普通木椅,在绒面不起眼的地方还用细密的针脚打了一块补丁,而他面前的人有着世界上最平稳的眼神,敦没来由想起他偶然见到的一个教自己的女儿骑车的男人:那女孩紧张得破了音,尖叫着“不要放手不要放手”,自行车车把不住左右摇摆着画龙;而稳稳握着自行车后座的大人笑着回应了她,保证只要她尚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前行,他就不会松开。

那位父亲就是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的。

“我——”敦口干舌燥,颤抖着握住了手腕,手表的边缘硌得他掌心发酸。“您——太宰先生他——”

森鸥外摆了摆手打断了敦的话。“别急着谢我,计划赶不上变化呀。虽说帮助你是太宰君的请求,我也答应了,但很遗憾,从结果来看你身上的安排被别人抢了去,没什么需要我去做的部分了。”他看向窗外,嘴角的弧度放松而愉快。

“——毕竟你身边已经有另一个正为此努力的人了。要珍惜他啊,敦君。”





第五幕

 

第一景

 

爱丽丝的厨艺确实好得不可思议,在瓷盘上热气腾腾的果木炭烤羊小排肉香四溢鲜嫩多汁,美味得敦不禁开始怀疑森先生之所以能在一年之内把孤儿院经营得风生水起是不是因为他开放了西餐外卖服务导致一夜暴富。

“我真希望我以前也能有这种待遇。”敦艰难地维持着进餐礼仪,鼓着嘴口齿不清地小声说道,然后被芥川杀了一个“食不言”的眼神过来,缩了缩脖子专心进食。

在用高超的技巧哄所有孩子把他们不爱吃的蔬菜全部吃光之后,森向孤儿们说明了两位客人造访的目的。一听说两位大哥哥不但要陪他们一起玩还给他们带了玩具,小朋友们欢呼雀跃地跑向了后花园,并扬言要在抓鬼游戏里把大哥哥们赢得裤子都不剩。先不论捉迷藏是不是一个会以裤子作为赌注的游戏,敦光是被孩子们围着要求玩耍就已经表现得相当无所适从了,带幼稚园学生过马路并没有在任何程度上教会他如何对付学龄前儿童;倒是芥川看上去意外的镇定,他一本正经地接受了所有战书,还补充说他对小孩子的裤子或裙子没有兴趣,不过要是他赢了,接下来的一周内不能有人在吃饭时剩下任何蔬菜。

于是气氛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孩子们围拢成一团叽叽喳喳合计一番,最后由一个大一点的小家伙站出来作为代表,点头同意了这个不平等条约(对大哥哥们不公平,他们认为):“我们会拿出看家本领的!”他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说,背景是熊熊燃烧的ゴゴゴゴ,“做好觉悟吧!”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敦不太确定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先是被和芥川划作一拨,因为“大哥哥们不熟悉这里,你们可以两个人一起来找我们”,在敦来得及反驳他可能比在场的人加起来都要熟悉这座建筑中哪里可以用来藏身之前,第一轮游戏就开始了。敦有自信能在10分钟之内找到所有孩子,他以前为了逃开工作人员和院长可没少开发各种各样让人意想不到的躲藏地点(虽说每次都被揪了出来),但他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在小家伙们的主场上放放水:裤子确实很重要,可直白地把一群平均年龄乘个平方都不上百的孩子杀得片甲不留似乎也不那么合适。

然而芥川并没有打算借助敦来完成任务。侦探社社员用一种“我已经生养过15个小鬼了,这种游戏小菜一碟”的魄力轻松地只花了5分钟就结束了第一局,最后一个孩子在被他提溜着后领子从教堂里拎出来的时候,包括敦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副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可能敦要更震惊些),下巴恨不得垂到地上。芥川像管理羊群的牧羊犬一样把小家伙们聚成一堆,宣布从今天晚饭开始,这个孤儿院的盘子上不许残留有蔬菜,西兰花不行,胡萝卜不行,生菜沙拉也不行。这个发言理所当然地收获了不少反抗声,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要求三局两胜,接着这个数字在第二局也被芥川拿下之后变成了五局三胜,然后是七局四胜,再来是九局五胜,眼见要往十局以上发展,敦便赶紧站出来说“那我也来躲吧”,决定帮助孤儿院阵营扳回一分。

芥川以颇为审慎的目光打量了他一阵,点头同意了这个安排。

总之等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藏在地下室一个角落的橱柜里了。

这里很安全。敦想起来,这是他逃走当日的等待离开时机的地点,唯一一个没有暴露的绝佳藏身处——正是因为他躲在这里没被发现,才能顺利携款(总计510円)潜逃,开始新的生活。敦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瞳孔缩小去捕捉从柜门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有人来了,敦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于是他屏住呼吸,更努力地抱紧了自己的腿。中岛敦13岁的时候还很瘦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营养不良的气息,这个存放手铐和铁链的小橱柜正适合一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少年人。可是现在的白色死神已然抽了个子,并且增加了至少20公斤的肌肉,是一个达到国际成年标准的健康男性了,再要把自己塞进这么一个低矮的地方就变得有些强人所难起来:敦不得不把头埋进膝盖中间、把脊柱弯曲成一个开环戒指的形状,才能在不伤害到颈椎也不弄坏柜子的情况下藏好;他的手为了不让膝盖侧面的骨头被橱柜壁硌得太痛而垫在腿和木板之间,肩膀向上耸着,连琥珀里的昆虫都比他的姿势要舒服。

但这里很安全。没人能找到他,他体内的虎就不会伤害到别人。他可以一直藏在这里,等没人记得他的时候逃跑,他可以——

“最后一个。”敦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了一跳,他眯起眼转过头,正对上拉开橱柜的芥川的视线。青年弯着腰看向他,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向他伸出手:

“——找到你了。”

芥川拉住他的袖子拽他出了壁橱,把人从一个折叠的状态展平开来。敦直到站直身体都依旧一脸茫然,他下意识想道歉,说下次不会再逃避注射时间了,却立刻想起他并非在躲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在等待跑路的好时机;这只是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而他刚刚输给了芥川。

“你是怎么——怎么发现我的?”敦问,徒感体内的206块骨头全都酸痛得嘎吱作响。“这里很隐蔽,你一个从来没来过的人没道理能——”

“你就在这个建筑里。如果我想找的话,总能找到的。”芥川没有具体回答,只是把那个装满毛绒玩具的袋子再一次放进了敦的手中。“该给孩子们发礼物了。走吧。”

 

 

第二景

 

“如各位所见,你们的外援也被我找到了——或许你们应该反省一下外援反而是最难找的那个。”芥川无视了遍野的哀嚎盖棺定论:“综上所述,现在你们没有任何借口不吃蔬菜了。”

“可恶,是我们轻敌了!”之前的谈判代表一脸悔恨,沉痛地表示愿赌服输:“但是好吧,我们保证过,这周之内大家会乖乖吃掉所有蔬菜的。”

“很好。”武侦现役社员满意地点了点头,迅速在棍棒后提供了甜枣:“那么接下来你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毛绒玩具了。不用抢,每个人都能拿到。”

儿童的特点就是很容易被哄回来,敦(不知为何坐在孩子中间,也跟着垂头丧气)在小家伙们呼啦啦涌向那个帆布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爬起身,帮着芥川把一只只可可爱爱的小动物玩偶掏出来,放进孩子们汗津津的手心里。

虽说以森先生的运营水平,这种程度的毛绒玩具怕不是每个孩子床上都能摆出一个联合国大会的数量阵容,但所有人似乎都正真切地为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玩偶感到开心。敦先是有些困惑,然后便意识到,他们确实不再需要更多的玩偶了,也不是在像收集巧克力球一样收集布娃娃作为货币——孩子们只是在针对“被送了礼物”一事给出回应、表达感激而已。

这就又有些超出敦的知识范围了。以前的孤儿院里就没几个孩子能够吃得饱,稍微得到一点超过平日待遇的小恩小惠就该感恩戴德了,道谢和乖顺的服从是日后继续获得资源的筹码之一,是切实可以折现的表演。可现在他面前的男孩女孩们抱着对自己来说可有可无的事物,自然而流畅地表达着谢意,不为换取新的毛绒玩具,也不为讨两个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回来的人的欢心。

仅仅是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这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敦一言不发地分发着柔软的玩偶,直到帆布袋彻底瘪了下去。

之后到了孩子们上课的时间,爱丽丝负责教他们英语。小家伙们抱着自己选中的毛绒玩具,高高兴兴地向今天的玩伴道再见,央两位大哥哥以后也多来看看他们,下次捉迷藏他们不会再输这么惨了。

“如果你们主动多吃蔬菜的话,我会考虑的。”芥川说,敦看到他嘴角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们作别了森先生,离开孤儿院朝地铁站进发。“你还挺擅长这个。”敦在路上如此评价道:“明明我才是天天和小鬼打交道的人,却总是不得要领。”

芥川斜乜了他一眼,似乎在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下午3点是阳光正烈的时候,东京的天空晴朗无云,两个男生像目无校纪旷课逃学的高中生,在电线杆的阴影间跑动着躲避紫外线,鞋子和柏油马路接触发出咔哒哒的动静。地面的温度很高,远处的路面甚至出现了池塘一样的粼粼水光,在经过一家冷饮店的时候敦提出要买两根棒冰,而芥川没有拒绝他。

“不过你居然认识森先生吗?”在乌鸦第三次飞过二人头顶的时候敦开口道。“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森先生?我为何会认识他。”芥川小口小口吃着凉丝丝的甜品,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过是做了些基本的网络调查而已,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你不也是吗?”

“……啊?你不认识他吗?”敦震惊得险些扔掉手里的冰棒,“那你——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啊?我还以为是——”

青年责备地皱起眉。“……有人说过你迟钝吗,虎?”

“呃”太宰先生说过。在和他相好讲电话,头一次让我知道你暗恋我那会儿。

芥川见他实在是没有头绪,只得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站到了路边屋檐的阴影下,打开背包翻找起来。敦跟过去,还没有靠近芥川身边,怀里就被送上了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喏。”他手忙脚乱接了,然后低下头,和软绵绵的小老虎面面相觑。

毛绒绒的白虎玩偶有一双玻璃做的金眼睛,敦扬起脸,注意到芥川的颧骨处微微发红。

“这回是给我的了?”得到肯定的点头后敦扭捏地挠了挠下巴,却没有把玩具还回去的意思。“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用连我的份也准备的。”

“你不再是小孩子,不再是孤儿院的学生。可你真的离开过孤儿院吗?”

敦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身处街道而不是孤儿院教堂内,口中溜出一声疑惑的“啊?”。

“你真的,”芥川直视着他,目光烁烁如同审判天平上的羽毛与灵魂。“彻底逃离了孤儿院吗?”

敦从他眼睛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站在身后的院长。

男人的胸口有一个血糊糊的洞。

“——”敦张开嘴,冰棒甜腻的糖水此时仿佛变成了硫酸溶液,烧得他咽喉皮开肉绽。“我——”他试图继续说点什么但失败了,没有任何句子在他舌尖上成形,中岛敦错觉自己依旧只有13岁,手里攥着的不是冰棍棒而是两枚金属硬币,他正要去车站把它们换成一张车票,和他接下来全部的人生。

沉默即为答案。

青年安静地看着他,敦再次想起了橘红色和风和熟悉的倒计时声。他能感觉到院长紧贴着他站立,呼吸吹在他脖子上,手表盒子的边角顶着他的腰。

“如果没人说过的话,就由我来。”芥川开口道,语气是他独有的镇静。“——你太迟钝了。”

“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已经不会再落在任何一个孤儿头上了。”他说,“换一个角度来讲,那些孩子,是你救了他们。前任院长虐待儿童的事在一年前媒体曝光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孤儿院被责令整改,才有的新院长森先生。如果不是你,现在那些孩子一定依旧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屈辱生活吧。”

“但他们现在过得很好。”

“你同样不应该被那么对待。前任院长做的事是错的。”

“他教授你的观念也是。”

“你不需要手表。也再不会有孩子需要它。”

“——所以,你可以放下了。”芥川轻声道,“你做得很好,虎。”他说,棒冰融化的糖水顺着他的手指滑落到地上。

敦怔忪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视线顺着一滴脖颈上的汗水溜进芥川的衣领。

是这样吗?他想,我其实不用回应那个人的期待?

“‘既然无法战胜猛兽,那就同它和平共处。’我被这么告知过。”蝉在鸣叫,空调机启动了,扇叶嗡嗡作响。“虎的存在,和你保护过马路的孩子,保护孤儿院的孩子并不冲突。不要被它蒙蔽了眼睛。”芥川向前一步踏进声嘶力竭的阳光之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眼睛像星石刚玉一样熠熠生辉,敦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但他踉跄了几步,还是站稳了脚跟。

你做得很好。”芥川用肯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声音越过了呱噪的蝉鸣。

院长消失了。他身后谁都不在。

“是吗?”敦感到自己喉咙的震动。“我已经——已经不用再——”他觉得鼻腔酸涩得厉害,喉咙也抽紧了,一些液体唐突地堆积在了眼角处,逼得他频繁眨眼以驱散模糊的水雾。“我已经可以——”

“所以说你迟钝啊,虎。”芥川虚环过敦的肩膀,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破天荒没有训斥敦用毛绒玩具擦鼻涕的行为。

这应该可以算作一个拥抱了。太阳无言地注视着他们,一如它千百万年来注视着所有人那样。

 

 

第三景

 

“织田。”国木田推开漩涡咖啡厅的门,门框上的铃铛叮铃铃响了一阵。“与谢野小姐已经和你聊过了?”他转头向服务员致意道:“像往常一样就好。”

现在还是侦探社的工作时间,咖啡馆里那个古旧的钟尚敲不满5下报时。店员们纷纷对这个几乎不可能翘班的男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但后者看上去底气十足,一副因公外出的样子,自然地坐在了自己同事身边。

“是的,国木田先生。”织田作拘谨地看向他,手里还拿着从社医那接来的马克杯,里面的液体明显已经冷掉好几轮了。“社里原本对我和太宰有些——误会,但现在已经解开了。”

“我听说了。你可真是让我们好一顿担心。”

“……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国木田叹了口气。“我们应该更密切地关注你的动向才对,没能及时注意到你的困扰是侦探社的失职。”

织田作沉默地做出了抿茶的动作,却明显没有喝下任何东西。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国木田得到了他习惯点的咖啡,实在是看不下去织田手中的常温液体,就又请服务员也给同僚换一份热饮,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了那副即将开始说教的前摇表情。

一定要评价的话,国木田或许是个比与谢野更加糟糕的谈心对象。和他说话你总会怀疑他是不是私下里有一套10万字起步的话术,你的所有可能说的话都被他穷举在内,然后他会花一个晚上把台本背下来,根据你的反应一板一眼地选择相应的回复。

“——我不是很确定。”织田作说,语气听上去和他拒绝同老人聊天时一样平板。

“与谢野小姐没能说服你吗?”

“她请你来找我的话,我想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她的确更擅长使用电锯而不是红茶。织田作咕哝着接过给他的咖啡,随手放在了一边,紧皱的眉头没有舒展的征兆。

“她和你说了什么?”

“……与谢野小姐说,我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直觉太宰是可以信任的,那么他就会是值得信任的人。侦探社不会来质疑我的决定。”男人挫败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像要以吧台木头纹理为题写出一篇博士论文那样盯着桌面不放。“——可我不认为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黑手党的首领是不会和“迷路的孩子”有任何相似之处的,不论他看起来多像都不应当,毕竟能够爬到那个位置的人势必已亲手杀死了自己身上所有天真的部分,把良善连同其他所有死于非命的尸骸一同掩埋在见不得光的过去中了。

放下枪是织田作之助对太宰治第一次毫无道理的信任,同意约会是第二次,可第三次信任意味着他将赌上他的所有——他的性命,武装侦探社的立场,乃至城市的安危,把这些都交到全横滨最捉摸不透的人手上,祈祷他能够给予等同的回应。

“……那太荒唐了。”织田作喃喃道,胸腔里跳动的器官莫名抽痛了两下。

这感觉矛盾得难以形容。织田作认为自己是需要同事们的鼓励的,可当他真的获得了无条件支持的时候,首先退缩的人也同样是他。国木田沉吟半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是第二口,然后他放下瓷杯,打开了封面写有“理想”二字的笔记本。

“织田,有时候我真是看不透你。”他数落道,语速很快,听起来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笔记本哗啦啦的翻页声在不算大的咖啡馆里颇为响亮,“偶尔你会做出相当出人意料的判断,听信一些莫名奇妙的话,答应一些毫无道理的请求,让所有人都替你捏一把汗。没人觉得你能成功,结果却往往歪打正着,你自己都说不出缘由,但事情就是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别露出那副拒绝谈话的表情,和你聊聊是写在日程表上的事,我必须完成它。”

国木田把本子翻到某一页,开始阅读上面记录的东西。“三月六日来信内容:把Lintcode的困难题库刷了个遍,找到了新的编程思路,优化了逻辑,被老师表扬了。三月十四日来信内容:表达了希望能上大学的意愿。想去读卡耐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科学专业。三月二十日来信内容:会好好学习英语。语言不会成为他出国深造的障碍。三月二十七日来信内容:和少年教养院的院长进行了谈话,院长说会为了他专门聘请有教授托福和雅思经验的老师。这是第二次院里为了他单独做出调整,第一次是为他找来一名资深后端软件工程师单人辅导。他很高兴。四月三日来信内容:收到了佐佐城小姐的信。此前也有送达的信件,但今天第一次拆开了一封。信中说她希望他能够原谅她以前的所作所为,给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她很抱歉,对一切都是。四月九日来信内容:回复了佐佐城小姐的信。只写了一句话,‘我会像父亲一样,自始至终相信世界上好的那一面,因此我原谅你’。四月十八日来信——”

“请等一等,”织田作终于找到机会打断国木田唐突的独白,他从一长串不知所云的内容里抓出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名字:“你说,佐佐城?”

“是的。佐佐城信子。我想你应该还对她有印象。”男人推了推眼镜,肯定地点头道:“——苍之使徒事件是你的入社测试,没道理你会忘记。”

那确实是让人难以抛诸脑后的事件,单论棘手程度就能够在侦探社接受过的案子里名列前茅,谁又能想到温柔貌美的委托人就是苍之使徒呢?“我记得她,”织田作回想了一下,佐佐城信子的刑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说在侦探社的努力下没有任何人员伤亡,但毕竟引起了大范围的混乱和恐慌,在案件解决之后始作俑者被送上了法庭,新仇旧恨数罪并罚,最终判处了她有期徒刑5年。“佐佐城小姐应该还在服刑吧?”

“没错。不过她悔过态度良好,正在争取减刑。”国木田“啪”地一声合拢了笔记本,转头隔着镜片给了织田作一个颇为复杂的眼神(褒义的复杂,织田作注意到),“——而我刚刚阅读的内容摘要,都出自田口六藏寄来的信。”

 

 

第四景

 

织田作至今不太清楚国木田独步和田口六藏之间的法定关系。国木田曾对那孩子严厉声明过“我无法成为你的父亲”,但他同时又在某种意义上担任着小黑客的监护人,甚至私下里找织田作咨询过收养儿童需要的手续和文件。织田作不知道同事是否真的去走了合法的收养程序,国木田也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相关进展;田口六藏被送入少年教养院后无法再为侦探社提供信息情报,社里便没有再以官方名义同他进行任何联系,于是误入歧途的计算机小天才便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而刚刚是织田作时隔两年,第一次重新听到“田口六藏”这个名字。

“……卡耐基大学可不好考,”他思索了一会儿这么说道:“毕竟有世界排名第一的计算机科学专业,希望成为软件工程师的孩子都梦想着去那里呢。不过以六藏的技术,只要语言过关就没问题吧。”

“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还私下里拜托了教养院的院长聘用我引荐的英语教师,费用由我承——”国木田先是一副头疼的样子,接着才反应过来,愤恨地捶了一下桌面。“等等,不对!织田你这家伙,不要随便扯开话题啊!”

织田作依旧摆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放空表情,国木田咬牙切齿了没几秒就泄了气,挥手表示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提起六藏小子和信子——我是说,佐佐城小姐,提起他和佐佐城小姐,并不仅仅是为了向你通报两人的近况。与谢野女士没能让你放下顾虑,我就想,如果和你讲讲六藏小子和佐佐城小姐的事的话,能达到目的也说不定。”

“……我不认为这和‘我是否应该追求太宰’一事有任何联系。”

“当然有!这是——”国木田难得的气势不足,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用小得不符合他人设的声音嗫嚅道:“——这是同质性的命题。”

现在织田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是真的意味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

国木田深深地叹了口气,咕哝着“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神情躲闪地举起了咖啡杯。“……我向信——佐佐城小姐做了一个……私人保证。”

“私人保证?”

“是的,”国木田啧了一声,面部表情管理系统摇摇欲坠,“如果她能够争取到减刑和六藏小子的原谅的话,我会——我会邀请她——”

侍者又来给二人续了一次咖啡,咕嘟嘟的水声延长了沉默。

“……我会邀请她一起成为六藏小子的监护人。”最终国木田这么说,接着迫不及待地嘬了一口咖啡掩饰尴尬(然后被烫得脸皱成一团),假装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红发男人先是愣怔地看了自己的同事一会儿,随即轻轻拖了个“哦——”的长音,换上认真的神态,正正经经地说:

 

恭喜你找到理想中的女性。”

 

“——这个反应不对吧!!!”国木田怒吼道:“织田,偶尔也学学该怎么吐槽啊!”

“呃,这是应该吐槽的地方吗……?”

“是啊!!不,也不是,但你看,信子再怎么说都是带罪之身,这点就完全不符合我的理想对象,你多少惊讶一下啊!不,也不尽然……”

“是这样吗?难道说我应该表示反对——”

“不是!!!”国木田看上去很想把自己的头砸进咖啡杯里,或者把后辈的头砸进咖啡杯里,就结果来讲都一样,但他纠结半晌还是没那么干,只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情绪。“……你不认为我和佐佐城,跟你和太宰,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相似的吗?”他逐字逐句地问说,双手叠交在一起像要捂住一只昆虫。

织田作没有回答。否定的答案连同痛苦一并清晰地写在他的眼中。

国木田再次叹息了一声。“……在苍之使徒事件进入尾声的那段时间里我并不信任佐佐城,甚至对六藏小子也持怀疑态度。”他开口道:“如果交由我来处理的话,在你从佐佐城枪口下救下那孩子之后,我绝对会想方设法把他撵出去,而不是在他叫嚷着要杀死佐佐城之际把自己的枪递给他。”

“那个瞬间我真想撬开你的头骨看看你的脑子还在不在它该在的地方。讲道理,把开了保险的满弹M9塞给一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14岁小鬼,作为一个清醒的成年人,你到底在想什么啊织田?”

“‘他肯定会开枪的,佐佐城是他的弑父仇人,他肯定会开枪的。然后他的余生就毁了,他会背负着一条人命过一辈子,花本该用来学习的时间在监牢里后悔,出狱后顶着社会中排挤的目光勉强活着,或径直死去。’我是那么认为的。如果叫现在的我回到那一天,我依旧会那么认为。”

“……可六藏小子没有开枪。佐佐城也没有。虽说我觉得他们是因为都被你吓到了才没有动作的。但没有人开枪。直到警方赶来,枪被扔到地上,都没有任何人再试图去伤害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你就是可以——你给予一些人莫名其妙的信任和理解,然后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你的判断会被证明是正确的。”国木田的手指沿着一封从笔记本里取出的信的边缘滑动着,信封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国木田先生敬启”,落款是“信子”。

“你给他们机会,他们就会改变,会成为更好的人。佐佐城,六藏小子,还有芥川。如果不是你引荐,芥川是绝不会被允许加入侦探社的,连‘好的哦印章’卡都不会给他,然后我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损失一位顶尖优秀的突击手。”他几乎是在笑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织田?”

这个情况下回答“我也不清楚”约莫不是最优选。“……我只是觉得,侦探社没有立场去信任太宰治。”织田作委婉地把话题牵回了核心人物身上。“那太冒险了。”

“我们当然不信任太宰治。”国木田像织田作说了什么可笑话似的嗤了一声,“——但我们信任。”他说。“织田,我们信任的人是你。”

织田作看起来想反驳些什么,但国木田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当然,还有乱步先生。如果乱步先生判断太宰治并未设计具有危害性的阴谋,那么物质层面上来讲他就是暂时安全的,没有例外。”

“而你,织田,如果你判断一个人值得信任,那么你就能够让他成为值得信任的人。”

他拍了拍织田作的背。“——这才是我说‘我们不信任太宰治,但我们信任你’的意思。何况我也希望你多依赖侦探社一些,与谢野小姐应该和你讲过类似的意思了,不过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国木田用力扣了一下同事的肩膀,到了足以让人感到疼痛的地步:

“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可不要小瞧了武装侦探社啊。”

所以不用再顾虑什么,尽情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第五景

 

武装侦探社的行动力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在织田作终于决定去追求太宰之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织田作之助(的屁股)保护协会就火速重组成了太宰治(的屁股)攻略协会(因为觉得反正会进展到那一步所以小括号和里面的内容得到了保留)并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织田作一边暗中清点着人头数一边为之前居然有这么多同僚在担心自己的屁股一事百感交集。

“没关系,从头开始慢慢来。”与谢野安慰他道:“虽然要完全攻略到那个地步有些困难,但我们对你有信心。”

织田作最终还是没找到机会辩驳说他真的没有计划到那么后面。

总之这个几乎动员了侦探社四分之三员工的会议一经启动,就迅速如火如荼地开展成了织田作之助的直男行为公开处刑听证会。太宰治只用了大概十分钟就从社内的射击标靶照片首要人选变成了被所有女性(以及不包括国木田在内的所有男性,理由是他认为织田的部分做法没有任何问题)同情的对象,以至于协会内部出现了“如果你们还没结婚,我建议你们立刻去教堂;而要是你们已经结婚了,那就赶紧离了吧”这样的极端意见。

“……织田,我认为从你这个起点去追人有一定的困难。各种意义上。”与谢野现在听上去没那么有信心了。“不过还是不要过早放弃,我们会给你想想办法的。”说完她便对着刚列出来的约会时间地点事件总结表单皱起眉,手指飞快地开始在笔电键盘上敲敲打打,织田作只来得及看到一些诸如“鸡尾酒”、“求爱”、“创作历史”的关键词划过雅虎搜索页面,就被谷崎直美捉去逛○玛尼官网了(“织田先生,您的衣柜里究竟有没有非红色系或者不带条纹的衬衫?不,您不用真的回答,我就象征性这么一问,答案我清楚的。”)。

他最终还是没找到机会辩驳说他真的不打算放弃。

 

 

第六景

 

太宰进入Lupin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他的影子停在楼梯口有一段时间,好一会儿才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织田作看着走入视线的年轻黑手党首领先是一副冷静而淡漠的表情——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太宰——然后在瞥到站在吧台后的自己时像一只被黄瓜吓到的猫似的向后跳了一大步,接着变回一个22岁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用指责朋友恶作剧的语气抱怨道:“怎么没坐在老位子上?我刚刚被墙壁挡住,没看见你,还以为被放了鸽子呢。”

“我不会那么做的。”织田作说,在太宰坐到吧台前时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这是第一次织田作主动约太宰在酒吧碰面。以往都是后者提前一周邮件询问侦探社社员的空闲时间段,得到回复后往他工作邮箱里发一连串符合那些时间偏好的Outlook日历事件以供织田作挑选;等确认了哪些安排需要废弃哪些安排是可行的,太宰才会真的去实施它们,并且一定要事先打个电话到侦探社再邀请一遍,装作所有的约会都是不满24小时的临时起意,而不是按部就班的死板行程。

所以严格来讲,这次由织田作提出的邀约才是两人最接近普通情侣的约会——其中一人在非工作时间打电话给另一个人,问他明晚8点是否有空,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喝一杯。没有工作邮箱里的待确认日程表,没有言语正式的询问邮件,有的只是简单的寒暄后直奔主题的轻松问句,以及在被意识到之前就脱口而出的肯定答复(然后为了赴约太宰不得不紧急通知某个武器供应商他要推掉一个早就定好的晚餐事项)。

“你愿意主动来Lupin我很高兴,织田作。”太宰在吧台柔和的灯光下笑得眉眼弯弯,“我就说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这里的氛围很好。”男人中肯地评价道。太宰见他没有从吧台内侧走出来的意思,便饶有兴致发了问:“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这应该是很明显的事。织田作难得穿了一件没有条纹的白衬衫,站在理应属于酒保而不是酒客的位置上,手边是一整套调酒工具,从英式标准摇壶到混酒杯一应俱全。“是啊,”他点了点头,“之前你为我调过一杯酒,这次轮到我了,我想。”

太宰的眼睛闪了闪,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你已经有特定的鸡尾酒选项了?现在还不能告诉我吗?”

“……我不会做得太甜的。”织田作拿起了一支三得利座威士忌,“希望它能符合你的口味。”

在织田作和太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织田作向太宰点了一杯不加苦酒的标准螺丝锥子。那不是什么复杂难做的鸡尾酒,取两份金酒或伏特加、一份青柠汁和罗斯柠檬水的混合物加冰摇匀,再配上半片柠檬作为装饰,一杯经典的螺丝锥子就可以端上吧台了。太宰把酒完成得很好(至少看起来卖相不错),但考虑到织田作从始至终都没有碰过用于盛装酒液的鸡尾酒酒杯,或许只有Lupin的水槽有资格评价那杯螺丝锥子的味道如何。

他不止一次为此感到后悔。

“那么给我个惊喜吧,”青年孩子气地露齿而笑,“我承认我猜不出你想调制什么。”

“是一款……颇为独特的鸡尾酒。”织田作小心地选择着用词,不希望过早地透露太多信息,“并且关于这款酒,有一个故事。”

“是吗?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说来听听吧。”

于是他开始了叙述。“曾经有一位调酒师,他爱上了一位经常光顾他工作酒吧的女士。”织田作取过一只画有两条刻度线的玻璃杯和一个烤架,向杯中加入了一勺砂糖和满至第一条刻度线的威士忌,点燃了酒精灯。“那位女士说自己很喜欢爱尔兰威士忌的丰富口感,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只会在店里点咖啡,而不去点能够让调酒师发挥优势的鸡尾酒。”

酒杯在火焰上旋转,砂糖结晶很快就融化了,棕红色的酒液嘶嘶作响。“调酒师想为他的意中人发明一款专属于她的酒。他结合了爱尔兰威士忌和咖啡,用砂糖和鲜奶油去中和苦味,并印制了唯一一份有那款鸡尾酒列于其中的独特酒单。他希望那位女士能够成为第一个品尝到新酒的人。”

太宰的嘴唇抽动了一下,织田作猜测他已经知道自己会端出什么酒了,便紧凑地连接上了故事:“那位女士花了整整一年去注意到那款她从未听说过的酒。调酒师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地为她制作了第一份鸡尾酒,他有些太过激动了,为了掩饰慌张中擦掉的泪水,他把指尖的眼泪抹在了酒杯的杯口上。”酒精灯被熄灭,连同烤架一起放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法式滤压壶。醇香的蓝山咖啡很快把威士忌液面稀释到了第二条刻度线处。“酒的效果很好。那位女士爱上了它,每次去酒吧都会点。她也因此和调酒师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但有一天,那位女士因为工作上的调度要离开城镇,恐怕不会再回来。她去向调酒师道别,并最后一次点了那种鸡尾酒。”发泡鲜奶油一圈圈落到酒杯中,紧跟着的是细碎的黑巧克力薄片。“调酒师也最后一次为那位女士调制了酒,并且问她说——”

“他问她,‘你想加些眼泪吗?’”

酒杯妥帖地立在Lupin专用的圆形杯垫上,比一杯加冰威士忌还要无辜,比一份美式黑咖啡更加堕落。太宰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盯着距离自己不足一臂的鸡尾酒,像永久性失去了语言能力一样开阖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爱尔兰咖啡’的故事了。”织田作舒了口气,把调酒用具依次放归原位。“我用日本产的三得利座威士忌代替了爱尔兰调和威士忌,所以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尔兰咖啡。或许‘横滨咖啡’会是一个更合适的新名字。”他把酒杯推向自己面前的人,轻声说:

“——那么,太宰,你会需要眼泪吗?”

 

 

第七景

 

织田作向来擅长等待,此时却像是再多停顿一秒便会就此死去一样,紧张得额角都渗出汗水。

有了玫瑰的前车之鉴,他特地抹去了直白示好的部分,只循序渐进地给出一些不至于当即吓跑太宰的线索,用委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织田作并非没有预想过太宰的反应,他试图追求的人可能又会陷入原因不明的恐慌,会假装自己没有被示爱,或者会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但今天织田作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恋情有一个着落,他不会再叫太宰逃开。

这回不会像上次一样了。织田作暗中鼓励自己道,你练习了足够多的次数,鸡尾酒的原料配比也是精心调整过的,虽然不确保能符合太宰的口味,但至少不会难喝;砂糖没有烤过头,讲故事的时候也没有打磕绊,并且他坐在位置上好好听完了所有你需要说的话,(暂时)没有表露出离开的意愿。你完成得很好。

奶油缓缓融化在热饮里,液面的分界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关于爱尔兰咖啡,”仿佛过了一整晚,星辰都要打烊了的时候太宰才终于开了口。“我也有一个故事。”他说,听上去意外的冷静,织田作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从太宰的表情中判断出任何情绪了。“织田作要听吗?”

如果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就反过来抛出另一个问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织田作想或许他应该拒绝,然后强硬地要求一个由“是”或“否”构成的答复;但同时他又心存侥幸,如果太宰一样是打算通过一个故事来浪漫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的话,要是现在直接一口回绝了,事后绝对会被女同事们吊起来打不说,太宰也一定会感到难堪吧。

“一杯鸡尾酒换一杯鸡尾酒,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他谨慎地点头道:“足够公平。”

“……那是发生在爱尔兰某个跨洋航班中转机场里的故事。”太宰浅浅地微笑了一下,接着像感到疲惫一样单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从织田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苍白的嘴唇。“上世纪90年代的技术尚不足以让客机在恶劣的天气里长时间航行,因此那个时候飞机经常会因为气候原因返航。”

“有一年冬天,一架红眼航班因为风暴的原因不得不中途折返回那个中转机场,时值凌晨,乘客们和机组人员都又冷又困,裹着毯子在候机厅里瑟瑟发抖。”

“中转机场虽然无法提供让乘客和空乘们好好休息的床铺,但是作为一个经常接待乘坐有政治要员和社会名流航班的设施,还是有厨师进驻的。于是厨师长——同时也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调酒师——被要求说,‘给这些可怜人做点热乎的饮料,暖暖他们的胃吧’。”

“理所当然的,厨师长选择了提神的咖啡。然后为了更好地达到让乘客们暖和起来的目的,他向咖啡里加入了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并浇上了奶油以柔和口感。”

“乘客们对这种新奇的饮品赞不绝口,纷纷向厨师长询问说‘这是什么咖啡啊?’。而他们得到的回答是,‘爱尔兰咖啡’。”

“——这才是爱尔兰咖啡真正的起源。”太宰抬起脸,勉强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实在无法称之为笑容的扭曲表情。“而你刚刚说的那个,抱歉打破你的幻想,但它其实是人们杜撰出来的,为了推销、宣传或者仅仅因为嫌弃真正的创作故事过于平淡,总之不是为了爱。”

“……所以你看,织田作,你看呀,”青年抵着前额的手放下来,右眼眼角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红得可怕。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酒杯杯口,留下一层薄薄的反光。“特定的某位女士并不存在,当时航班上所有到了法定饮酒年龄的人都得到了世界上第一份爱尔兰咖啡。”

太宰闭上眼,吹出一句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气音。“——调酒师制作爱尔兰咖啡,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织田作,你可以去相信一个谎言,但谎言并不会因为被相信而就此成真。”黑手党的首领呢喃着,目光摇摆不定如同被火焰打湿,仿佛只要向他的眼睛上盖一枚银币,他就会向后一头栽进阿克隆,被摆渡人的长篙钉死在冥河河床上。

 

“没有特制酒单,没有无话不谈的朋友关系,没有眼泪。调酒师没有爱上任何人。”

 

而我该走了。太宰做了个口型,明明滴酒未沾却像经历了十年份的宿醉一样踉跄着从吧台座上歪下去,织田作下意识去抓他的手腕想帮他保持住平衡,却被拍开了。

“别。”太宰隐忍着某种难以承受的痛苦般哽道,佝偻着肩背把双手都缩在胸前。“别再这么做了。”

然后他用逃离燃烧的森林火海的速度冲上了酒吧的上行楼梯,在织田作来得及绕出吧台追上去之前,就命令守在门口的保安不要放任何人出来,接着独自冲入了浓墨重影的夜色之中。

 


——TBC——

 

后续请点击这里(5)


感谢在这一章艰难的写作过程中所有对我施以援手的朋友,忍受我因写不出想要的效果而frustrated发脾气、并为我修正思路的白白,陪我唠脑洞的光时时,帮着提读者视角建议的锤锤,以及一起分析角色塑造的尖音号角角,我永远爱你们♥

我写分手酒的时候房间里的织太酱大海报掉下来三次,最后我不得不换了新的胶条才能让他们乖乖待着。


谜之小剧场:

光时时:卡梅校友六藏

我:现在看到卡梅第一反应:哦哟不错哦这个候选人应该很强

我:六藏毕业之后我火速把他卖给大公司

光时时:六藏不回侦探社工作吗(不)

光时时:侦探社也就终于有卡梅校友了

光时时:实力大增

光时时:以后菲总来了还可以吹一波

光时时:“我们这儿随便一个IT小弟都是卡梅的。”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是先搞个OPT再回国吧,让我赚个contractor的钱

光时时:哈哈哈哈哈哈为侦探社子女介绍工作.jpg

光时时:唉这样想其实可以直接去组合卧底啊(等等)

我:不知道组合要不要签non-disclosure agreement

我:要是不用的话六藏拿了信息就跑

光时时:哈哈哈可以可以

光时时:总觉得组合这种公司肯定不招国际生实习(叹气)

我:让他们来加州,敢用这个理由拒人的话看我file discrimination complaint把他们告得裤子都不剩

我:六藏还没入社就给组合造成致命打击

思 维 逐 渐 社 畜 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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